2014年5月31日 星期六

無法之法:聖嚴法師默照禪法旨要

文章日期:2012-02-13 00:53
默照就像一面鏡子,形影自由自在地在面前出現,它卻保持完全靜止。任何方法都能把心安住在當下一刻,但運用默照甚至連當下一刻都能放下。   ——聖嚴法師


默照,是禪宗與大乘佛教中最奧妙的修行之一,
歷史悠久而複雜,可上溯到印度佛教中的止觀雙運,
也與藏傳佛教中的大圓滿、大手印相應。

《無法之法》提供一個獨特的閱讀情境:
跟隨著聖嚴法師的默照指導,我們將穿透文字,
體驗——完全處於當下的覺知狀態。
而法師對於宏智正覺禪師詩偈的開示,
則引領讀者層層深入「默照同時」的修練與實證,
體悟動中有靜、定中有慧的無我智慧。

第一天 晨間開示:無常

無常是佛教的基本教誨,可用來調整、調適自己的心。需要了解 三個方面的無常:環境的無常,身體的無常,心的無常。沒有相當修行的話,難以直接體驗到心的短暫、無常的本質。開始時藉著了解環境中的無常會容易得多,然 後逐步能了解環境、身體和心的無常的本質。環境一直在改變,而你的身體隨之改變。環境變動,你的身體隨之變動。由於外在環境中沒有固定、不變的現實,身為 環境一部分的你的身體也不是固定、不變的。當身體隨著環境變動時,會讓你感受到環境也在變動。

身體一直在改變,因此當你體驗到身體上的不 適或舒適時,那個感覺沒有固定的本質,過一陣子就會消失。肉體也會感覺到飢餓、乾渴和其他的感受,這一切也都是短暫的,也會隨著身體而改變。這一切改變都 會在你的身體上造成感受,因而影響到你的心。了解這一切,讓你透過覺知自己對外在環境、內在自身的變化之感受,而在修行上有個契入點。

我們很執著於自己的肉體,珍惜它,不輕易放棄。然而,深切覺知身體變化的本質,到頭來終免不了毀壞,會幫助我們比較不執著於身體。我們能使自己擺脫身體的限制,能更擺脫身體的作用、動作和感受。

沒有一個修行的方法,很難體驗到心的無常。如果我們的念頭是長久不變的話,就不會受到遷流不息的心所困擾。當我們與自己不和時,就覺得不自在,焦躁不安。在那種情況下,我們需要一個方法來安心,來覺知來來去去的念頭不在我們的掌控中,念頭起伏不定,接續不斷。

使心平靜的一個方法,就是去觀念頭的短暫本質。知道自己的念頭是自生自滅的,就不需要受到它們管控或制約。你的心會定下來,以超然的覺知來觀察念頭,情緒也會變得平穩。如果做得到的話,很快就能使心平伏。

首先,學著放鬆身體,從頭部開始,一路往下到身體其他部位。一旦安定下來,只要知道身體坐在那裡,而且維持那種單純。同時,要覺知無常——環境的無常,身體的無常,最重要的是,心的微妙的無常。

下午開示:修行方法的關鍵

修習默照的基礎就是放鬆,以全部的覺知在那裡打坐。 重點就是持續不斷地維持放鬆的身心。能做到這一點,心就比較不會散亂,那時就至少是在修行初階的默照。

嘗 試放鬆時,大部分人不是變得太鬆懈,進入昏沉,就是太認真,造成緊張或散亂的心。放鬆不表示身體變得鬆垮,心變得懶散,而是整個人很泰然,全心全意、一心 一意地覺知自己只是在打坐。如果不放鬆,就很難從這種修行得力。舒服的姿勢能幫助你自在。打坐時,可能感覺不適、疼痛、痠。在這種情況下,放鬆並不表示該 鬆懈,而是把這個機會當成能完全覺知全部身體。不要集中或限於讓你疼痛的特定部位。相反地,把它們看成全身知覺的一部分。知道在這個整體中有一個部位疼 痛,但能脫離那種疼痛。能脫離那種疼痛意味著覺知它,但不受它干擾。但在清楚覺知這個時,必須同時維持正確的姿勢。如果維持這個態度的話,對疼痛的覺知就 會消退。這就是如何放鬆。

如果在覺知身體之下也能了解無常,就能觀察到那些感受自然地生、住、異、滅。其實,痛的感覺是讓你規範、調整自己的心的機會。這些情況之所以出現是讓你開發自己的心。不要嘗試逃避或屈服於它們;相反地,要充分利用它們。

堅忍和一心

遇 到困難時,不要很快就承認失敗。關鍵在於在放鬆和 一心一意的堅持之間保持平衡。我有個說法:「身體要鬆,方法要緊。」「鬆」意味著身體是自在的;「緊」意味著心是警覺而不緊張的。堅忍意味著持續一心地應 用方法。這樣,修行就連成一片。要保持平衡,如果是以放鬆和只管打坐開始,那麼一心的堅忍自然就會出現。以放鬆的身心來修行,而且在堅守方法時要很清醒且 一心。如果在痛苦和不適中都能這樣維持下去,那就是真正的修行。

如果以無常來觀看不適和疼痛,就會脫離而不執著於它們。嘗試避免或逃避痛 苦,只不過是執著於它,表現出的是缺乏對無常的了解。疼痛和不適在修行中是正常的,因此要把你對無常的了解納入所發生的任何事。透過無常之鏡來平靜看待這 一切。能真正看出它們短暫的本質時,就開始了解空。

空可分為觀念的空和經驗的空。觀念的空是在知性上了解所有的現象都是短暫的,因此缺乏固定、持久的真實。這並不是經驗的空。經驗的空只能直接來自修行。我們稍後會談到這種空。

對治昏沉

飯 後的第一支香經常會覺得昏沉。請香板能幫助幾分鐘,但昏沉很快就會回來。為了消化食物這種生理上的需求,會減少供應到腦部的血液。這和疲勞是造成餐後昏沉 的 兩個因素。一種有效的對治方式就是把蒲團墊高一點,讓你能不費力地伸直背部。然後縮下巴,睜開雙眼,往前直視,不要眨眼,直到雙眼充滿淚水。另一種方法是 高跪在方墊上,雙手合十,兩眼睜開,那樣子繼續修行。也可以閉上雙眼休息(除非那會使你覺得更昏沉),或向下四十五度角凝視。

如果這些方法都不奏效,那就只要坐在那裡休息。在這種情況下,不要努力用方法。如果真正疲勞,要知道什麼時候該休息。休息時,請坐得正直,閉上雙眼,讓身體休息十到二十分鐘。恢復了警覺和精力後,再回到方法上。

透過覺知呼吸來進入修行

如 果熟悉隨息法,能把它當成進入只管打坐的方式,但不要數息。只要維持完全覺知呼吸的進出。心定下來時,能不費力地從隨息轉到覺知只管打坐。覺知呼吸變成你 全身感受的一方面,接著就可以開始修行只管打坐。即使使用隨息法,還是該以先前說明過的放鬆練習開始。一旦頭部放鬆了,要確定心態也是明朗開放的。把覺知 放在呼吸的進出,直到心平靜、安定、清明。這只是用呼吸為媒介,讓你覺知整個身體在那裡打坐。當比較不著重於呼吸時,就變得更能覺知全身的感受。

睜眼和閉眼

如果能直接從只管打坐開始,就只管打坐,不必從隨息開始。可以把眼睛睜開或閉上。如果眼睛睜開而不變得散亂或因環境而分心,那就好。但請不要盯著或集中在任何特定的東西。眼睛是睜開的,但心裡仍然完全覺知到只管打坐。這種修行中只做一件事,就是體驗自己只是坐在那裡。

閉 上眼睛可以使你不與環境攀緣,但要小心昏沉。眼睛可以閉起來,但心不該休息,而該明白清楚,特別是要警覺開放。開放意味著感覺到一種開闊,在其中可清楚完 全地覺知到整個人在那裡打坐。如果發現自己昏沉或遲鈍,必須馬上使心警覺起來。張開眼睛,調整姿勢,然後回到修行上。不管眼睛是睜是閉,只要維持清楚地覺 知身體坐在那裡。覺知到妄念時,只要立刻回到方法上。這樣,妄念終究會減少、消失。

身體消失

修行深入時,心會變得更清 楚、開闊,身體的感受會減輕,甚至消失。這時,你的心在哪裡?如果突然想到身體在消失,那個妄念清楚地標示你身體的感覺就要回來。在這個意義上,感覺身體 消失可能只是另一種細微的昏沉。如果發生這種現象,就回到覺知只管打坐。另一種可能是你的心真正安定了,但暫時失去了方法。當妄念升起時,你進入了一個細 微、類似遲鈍的停滯階段。覺察到這個時,就把自己帶回到覺知身體。昏沉和遲鈍造成身體消失的幻覺時,解決之道就是回到覺知只管打坐。必要時,首先掃過全 身,確定自己是放鬆的。



大用無滯

宋朝時,曹洞宗的宏智正覺禪師教導默照的法門,也留下一些作品,讓我們得以從中很清楚地了解 默照的範疇。宏智之前的禪師也曾對這種修行法門留下了一些重要的教誨,像六祖惠能的再傳弟子石頭希遷(七○○.七九○)的《參同契》,另一部經典之作就是 曹洞宗的合創人洞山良价(八○七.八六九)的〈寶鏡三昧歌〉。

這個修行法門中,「默」是指不用語言文字,沒有心的思惟,而「照」指的是心的清楚明白、寬宏廣大。當證悟到默照的最高境界時,就能不用思惟地回應萬事萬物。這就是智慧。默照的因地就是心無雜念的修行,心是在全然清楚的狀態中,這就是默照的修行方法。

讓我們來看宏智禪師作品的第一段:

曠遠無畛,清淨發光,其靈而無所礙,其明而無所照,可謂虛而自明,其明自淨,超因緣離能所。其妙而存,其照也廓,又不可以有無言 象擬議也。卻於箇裡樞機,旋關捩活,隨應不勤,大用無滯。

默 中有照,照中有默——兩者密不可分。若是默照分離,就只是變成修習止以進入定,修習觀以進入慧。只修習默照中的默,容易進入靜止中的定。但若真正修習默 照,就不會進入定,因為這種修行的開闊廣大能避免停滯。這是因為在默中有流暢的智慧,生機蓬勃,活活潑潑。因此,在默照中並不進入定,至少不是完全靜止的 那種定。若要說那是定的話,那會是大定,處於大定中的人能在各種情境中自由自在地發揮作用。

宏智禪師的文章並不是修習默照的手冊,而是展 現他在這種修行法門中的證悟。從這篇文章我們學到一個指導原則:默和照是不可分的。修行時,我們要謹守這個原則,當我們靜心時,不要讓它變成停滯,而要保 持清醒明白,不要只停留在止中。維持這種清明,就不會生起雜念。因此,務必謹記默照同時的本質。依照這篇文章的順序,我先談照,再談默,再談默照的統一。



曠遠無畛,清淨發光。

當 本所具有的真心明照時,它是廣闊無邊的 —廣大開放,開闊無限,徹底純淨,不為念頭和苦惱所污染。在你自己的修行中,能夠說自己的心是光明而無限的嗎?其實,我們的心的範圍往往窄化到只執著於自 己的身體。更可憐的是,我們甚至無法維持對於自己身體的覺知。我們的思惟很快就會轉移到子虛烏有之地,想這想那,或者因為昏沉而睡著。

有 沒有可能突然進入這種曠遠無畛、清淨無染的境界呢?是有可能的。誰做得到呢?我們知道其中一位就是六祖惠能,儘管他不識字,但一聽到《金剛經》裡的幾句話 就開悟了。而宏智禪師本人則跟隨丹霞子淳禪師修行超過十年。因此,我們是有可能體悟到這個境界,但需要堅穩的修行基礎。

有沒有可能在基礎 的層次就證悟呢?是有可能的。觀呼吸,參公案、話頭,或只管打坐時,都有可能開悟。問題並不是某一個法門能不能讓你開悟,而是你能不能隨時隨地都沒有雜 念,一心一意專注於手邊的事。吃飯時,你是不是全心全意,除了吃飯之外沒有任何其他念頭?打坐時,你是不是全心全意只管打坐?如果做每件事都能一心一意, 沒有散亂,總是在方法上,開悟只是遲早的事。

當只剩下方法,沒有思慮,沒有情緒的波動時,就能體驗到無限的時間和寬廣的空間。這是好現象,但還不是開悟,因為依然殘留著自我(如果自我感也脫落,那就會是開悟)。我們把這稱為「統一心」。如果能體驗到這個,就不會輕易放棄修行打坐。

從 這些文字的意象中,我們多少可以體會到一些:心廣大開闊,沒有限制。這裡的「清」字在中文裡還有其他意思,像是清新、清洗。想像自己擺脫了感情上的苦惱、 攪擾或心的限制,只有純潔、清淨、清新的智慧不假自作,自由自在地發揮作用。單單是想像這個光景就很愉悅了,更別說去體驗了。



其靈而無所礙,其明而無所照。

中 文裡的「靈」也帶有靈巧、靈活的意思。因此,這裡說的是某種生動、活潑、靈巧、無礙的東西。雖然這些描述隱含著活動,但宏智禪師所指的並不是動中的東西。 如果想像某件東西完全沒有障礙,廣大無礙,那其實就是不動的。同樣地,靈的活潑與任何可能的障礙無關,因為並沒有任何障礙。既然不去哪裡也沒有什麼東西要 來,就不需要動。因此,默照中這個生動活潑的性質其實是不動的——這就是默。

如果嘗試以「止」的比喻來描述默照中默的一面,就可能會把它 當成是死氣沉沉、停滯、甚至是無用的。但是一個開悟者的心並不是死的,相反地,它是很活潑的。因此,開悟狀態中的默心既生動、有力,同時又無礙。「生 動」、「有力」暗示著活動,但全然的清明卻是不動的。那種止具有無限的潛能,因此會是非常活潑的。這是默的功能。

有些人也許會想:「我在 修習默照,就該照某個東西」,好像修行是某種探照燈一般。但太陽並非有意照射在任何東西上,而是我們覺知到它的光和熱。「其明」指的是心雖然明,卻不是有 意照任何東西 —這種清明是沒有自我的。同樣的觀念也出現於佛經中:佛菩薩救度無量眾生,卻無任一眾生得到救度。並不是佛菩薩不幫助眾生,而是眾生得到了佛法之光因而幫 助了自己。


法食

今天已經是禪七的第五天了,但還是有些人不清楚默照的方法,原因可能很多,第一個是老師解釋 不清。第二個是學員們 —該怎麼說呢?——因為剛開始修行而沒有頭緒。不管原因如何,這個方法對有些人來說依然不清楚,所以我要複習。如果明天還有人不清楚,我就再複習一遍。如 果禪七結束後仍然不清楚,請來參加下次的禪七,再聽我說一遍。〔眾人笑〕

我有大決心要讓你們所有人都清楚這個方法。有一次我在日本,肚子 很餓,試著用我有限的日文把這個想法告訴一位日本紳士。我一直指著我的肚子,說:「餓,餓!」他一直說:「 Resutoran ni iku」。我聽不懂,於是一直說:「餓,餓!」,而他也一直說:「 Resutoran ni iku」。我終於了解他所說的跟我的餓有點關係,後來才發現他說的是「去飯店」。〔眾人笑〕因此你來禪七時對我說:「我渴求佛法,渴求佛法。」而我一直 說:「你就在這裡吃吧,不必去飯店。」〔眾人笑〕希望有一天你們都會明白我供養給你們的法食就是要你們吃的。

因此,讓我再次供養你們法 食。首先,從頭到腳放鬆,一個部位一個部位,放鬆你臉部的肌肉,雙眼,雙頰,然後往下放鬆你的脖子,雙肩,兩臂,胸部,小腹,背部;一路向下放鬆。如果第 一遍掃過時無法放鬆全身,那就再做一遍,直到全身都放鬆。如果有地方就是無法放鬆,那就放過,直到覺得自己更放鬆時再回到那裡。要放鬆就必須能真正感受到 身體,一個部位一個部位,然後放鬆那個部位。有些人總會下意識地緊張,而要命令身體的部位放鬆。如果現在不能放鬆,待會再回到那個部位。

放 鬆後,你就能以只管打坐來進入修行。「只管打坐」字面上的意思就是「只專心於打坐」。你們有些人熟悉於日本說法的「只管打坐」,那帶有「只管自己的事」的 意思。什麼事呢?也就是注意自己只是在打坐這件事。至少你該清楚自己是在打坐。「意識到自己只在打坐」,也就是知道你的身體坐在那裡。這並不是指要留意身 體的特定部位,或涉入特殊的感受。相反地,你的全身,整個人都坐在那裡。留意到自己坐在那裡只不過是知道並體驗到全身都坐在那裡。

當然, 我們無法體驗全身。其實,我們通常並無法體會到身體大多數的部位,尤其內在的器官。這並不是感知身體部位的遊戲,而是要知道你的全身坐在那裡。這意味著知 道自己整個身體,感受到你的整個身體坐在那裡。你怎麼知道 全身坐在那裡呢?你能感受到的身體的那些部位——四肢、臀部、頭部、皮膚、雙眼等等——告訴你自己坐在那裡。你「感受」自己坐在那裡,因此就「接受」和 「承認」那個—要「知覺」那個,「其他一切都不管」。當你注意到自己在打坐,知道自己的身體在打坐,不要理會身體出現的特殊感受。相反地,告訴自己,那很 好,你(身體那個部位)想怎麼樣就怎麼樣,而我就只管自己在打坐,這樣就不會受任何特殊的感受、痛苦或不適影響,而只是「知道」你的身體在打坐。

進 一步說,不要重複類似這樣的字眼:「我坐在這裡,知道自己坐在這裡。」不需要有語言或文字。只有兩個原則:第一,清楚地知道你坐在那裡;第二,覺知你整個 身體在打坐。不要涉入身體的特殊感受,不受其影響,就是默;知道你的身體在打坐,就是照。能做到這樣,就進入這種修行的第一個階段。

如果你能維持這樣,覺知自己的身體坐在那裡,而沒有其他感受,就能在適當時機發展出對環境更敏銳的覺知。那可能是因為你整個身體的感受逐漸降低,或者身體已經停止成為負擔,或者已經變成非常細微,以致身體似乎不存在。你覺知的範圍逐漸擴展,能併入環境並認知環境。

這 就是把環境當成你的身體在打坐的階段。你依然清楚地維持知道的原則以及整體的原則。不要涉入任何刺激你感 官的聲音、形狀或事件。相反地,要了解並且知道這一切都只不過是你環境的一部分,就像你的身體是環境的一部分。因此,只要保持覺知整個環境,而不集中於特 定部分,把那當作你整個人坐在那裡一樣,而環境也只是你坐在那裡。

如果沒達到與環境合一的階段,只要能清楚覺知你的身體坐在那裡,那也不 錯。但如果你與環境合而為一,就把它看作你的身體在那裡打坐,就是那麼簡單。不牽涉到內在環境,也不為外界環境影響,就是默;清楚知道環境,就是照。不管 是哪一種情況,如果你達到很平靜、安穩的狀態,沒有許多妄念,相當能處於當下,就能把當下也放下。念頭不駐留在過去,也不投射到未來,你就能只是清楚地維 持純粹的覺照。在這個狀態中,可能你不知覺到身體或環境,只是停留在這種清楚的覺照。你知道身體依然在那裡,環境依然在那裡,但不再觀照身體或環境,只是 保持捨的狀態:這就是觀空,也就是中道觀。

觀空時,你的時間體驗也會改變。很短暫的時間可能感覺很漫長,很漫長的時間可能感覺只像一瞬 間。當很短暫的時間感覺很漫長時,這顯示你很用功地觀空,很用心於方法上。當很漫長的時間感覺只像一瞬間時,這顯示你進入了類似三昧的狀態,時間已經不存 在。你可能坐在那裡幾小時、甚至幾天之久,卻覺得只像一瞬間。

今晚就講到這裡。在這次禪七之前,我的胃受風寒,昨天風寒進到我的喉嚨,我 在跟你們講話時,頭很痛。如果我待在這個冰冷的禪堂,受寒的情況可能更嚴重。明、後兩天我會來開示,其他時間就試著保持點距離,這叫做隨順因緣。〔眾人 笑〕。誰的因緣呢?你們的因緣。〔眾人笑〕即使我沒顯露出自己生病,但我的頭和喉嚨都很痛。這只是我身體的情況,和你我都沒有關係。該我出現時,我就一定 會出現。你們需要我時,我也會出現。



默是沒有自我

能恁麼自知,恁麼自了。

「能恁麼自知」指的是照,「恁麼自了」指的是默。在 中文裡,「知」也意味著覺知、知道,這裡指的是照。在修行中,不管你做什麼,請先要明照自我;也就是說,要覺知自己身心的運作。當你修行進步時,就會了解 其實並沒有能夠被照的自我。那時,我們知道自己所激起的煩惱、焦躁、焦慮其實並不存在,並沒有一個人在擁有這些煩惱。你也會明瞭《心經》中的「觀自在菩 薩,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,照見五蘊皆空」是什麼意思。它所教導的是,我們所體驗到的動作、念頭、感覺,並沒有一個獨立的自我或擁有者。當你繼續照,能更生 動覺知自己的身心時,就能體悟到空,放下自我,因為自我只是心造化出來的。體悟到自我是空的,就意味著體悟到空性。當你能透過照達到這一境界時,就能真正 了解默,也就是沒有自我。

這裡我們必須解釋兩個觀念:自知和自了。即使是菩薩都有自我,但這個自我和凡夫的自我截然不同。一般眾生把五蘊 當成「自我」而強烈地執取。他們不僅執取這個「我」,也把五蘊當成「我」,所有因而繁衍出各式各樣的攀緣、爭奪、執取、對立、焦慮。佛稱自己為「我」,已 經得到解脫的阿羅漢也是如此,但他們所指的「我」只是個方便的假名,是和眾人建立關係的善巧方便。佛並不把自己的身心當成自我,只是示現度化眾生。他們的 血肉之軀和開悟的心是純粹的智慧與慈悲的示現。因此,佛的「我」和凡夫的「我」之間有很大的差別。一者是凡夫執著於「我」,成為煩惱的根源和焦慮、受苦的 原因;另一者是諸佛以無我的智慧和慈悲,清淨、自在地運作。

在默照中,你覺知你在打坐,但是誰在那裡覺知呢?你清楚知道你有煩惱和妄念, 但又是誰在知道呢?你在蒲團上打瞌睡,是誰覺知呢?那一定是你,不是嗎?當你愛、珍惜或憎恨時,是你有這些情緒嗎?這是有煩惱的自我。比方說,當你坐得好 時,對自己很滿意。好極了!太棒了!你認為那是什麼呢?那是什麼心態呢?

學員:煩惱。
師父:煩惱。好。所以囉,我成天看到這個傢 伙很忙,不是在那邊挪動雙腿,就是在改變姿勢。他的雙腿好像是沉重的負擔。那雙腿是誰的?我只是猜想,他每次打坐時都感覺挫折。他也許心想:「為什麼我身 上長這兩隻腿,給我添麻煩?不管我採用什麼姿勢,都很痛。」這雙腿到底是誰的?一個人這麼感受到受限制、不自在時,自我感是很強烈的。要對自己稍微狠心一 點,放下對雙腿所有的關切。對你的腿說:「腿啊,我只是在打坐。」繼續放下,放下執著,就會從疼痛中解脫。

如果有很多妄念,可以用同樣的 方法。放下對這些妄念的關切和糾纏。你唯一的關切就是只管打坐,讓念頭喜歡幹啥就幹啥。一旦這麼做,就會擺脫散亂心。你在這種修行中唯一的關切就是放下, 層層放下。放下對身體的糾纏、妄念,就是坐,只管打坐。那是你唯一的關切。不管身體,不管妄念,就是打坐。如果能像這樣訓練自己,就能從身心得到解脫。

但 這是不夠的。當你不再執著於身體,修行很平順,然後會生起喜悅、舒服、滿足。你可能對這感到很高興,那時剩下的就是快樂的自我。你坐在那裡,覺得很滿意, 沒有任何關切。但那時,必須連那個滿意的自我也放下。能完全放下歡喜和快樂時,默照就會現前。那是真正的修行,層層放下。

修行藏傳佛教的 人都知道,它並不只是誦經和神祕的儀軌,打坐也很重要。我有個中國朋友是位著名的佛教學者,也是有成就的西藏密宗修行者。他說過當他在西藏修行時,只要喇 嘛在堂上,他就坐得很好,但喇嘛一離開,他就移動雙腿。當喇嘛回來時,他就又盤上腿,一動不動。過了一陣子,喇嘛說:「我沒有時間來看著你,我會找某人來 看你。」喇嘛出去,搬了塊大石頭回來,放在學者的雙腿上。幾個小時過去了,我的朋友沒辦法改變姿勢,因為他沒辦法把石頭拿起來。他一直向菩薩們求救,但沒 有人來。〔眾人笑〕最後喇嘛回來了,對他說:「時間還沒到,你再多坐幾個小時吧。」

不管你遵循的是哪個傳統,都需要訓練雙腿,因此我奉勸 你們要忍受先前幾天的疼痛。在那之後,時間就會飛逝。就是用方法,不要管身體。如果疼痛難以忍受,就這麼做:跪在方墊上,把蒲團豎直,把兩三個湊在一塊, 就像騎馬一樣(只不過中國人稱為「騎鶴」)。我看到有人今天不這麼做,而把一隻腿豎起,不是直豎,而是把下巴擱在膝蓋上。這不是默照,甚至連打坐都稱不 上。打坐時至少應該坐得正直,要有精神。如果這不管用,就只要把雙腿向前伸直。如果身體不打直,就不是在打禪七,而是在模仿羅丹的著名雕像「沉思者」,就 像這樣…〔模仿姿勢,眾人笑〕。

如果你的身體還是困擾你,而你的心依然不定,就要試著從內心深處生起慚愧心。怎麼做呢?你必須認清禪七是 個稀有的機會。不管你是年長或年輕,問你自己:這輩子還會打幾次禪七?你不確定自己什麼時候會死,面對無常,卻依然不全力投入修行,這是因為你缺乏精進, 缺乏信心。了解到未來的無常,必須從內在生起深深的慚愧心。慚愧自己有許多的障礙、魔考。是的,在修行途中你會遇到障礙,我們把這稱為「妄心」。你也應該 了解,這個魔考並不是來自外在的東西,而是你自己。明白這個,你的慚愧和謙卑會帶來精進,認真修行。

昨天我笑甲君說老是動來動去。我相信他感覺到慚愧,因為他今天很認真修行,坐得很好,並沒有因為腿痛而痛死。昨天他可能覺得這雙腿是長在他身上的陌生東西,但今天他是它們的主人了。那就是慚愧心,謙虛能生出力量、精進。


靈機妙運 靈機妙運,觸事皆真。

「靈機妙運,觸事皆真」是指讓開悟的菩薩能恰當回應眾 生的明照狀態。在那種狀態中,不論遇到什麼都觸事皆真,也就是默,無執。那是一種活潑、不帶成見地與人互動的方式,既不呆滯,也不拘泥於形式。那是靈機妙 運的智慧自然流動,不受制於煩惱。大菩薩能適切地給予眾生所需的教誨。有多少類的眾生,大菩薩就有多少的回應方式。禪宗把這稱為「智慧大用」,示現於身、 口、意。

我不認為自己是菩薩,但有時我對環境的回應正確而恰當。我沒有神通,只是倚賴直覺,恰當地回應,沒有任何造作或計畫。有時人們說 我給他們的教誨正是他們所需要的,但有時我也會弄錯。這種感受在禪七時特別敏銳。當我進入禪堂時,就直覺地知道而回應。我也曾弄錯,有時會有不恰當的行 為,但有時即便這樣也會導致好的結果。還有一點,我與人相見時,都把他們看成是菩薩。

現在我能向你們透露我運用的祕密。〔眾人笑〕祕密 是:不喜不憎。不要有任何偏好;不要幫助這個人,放棄那個人;不要倚賴刻板印象。要承認即使你以開放的心回應人,還是可能犯錯。比方說,如果我用香板打 人,那個人可能會憎恨我,如果我責罵人,那個人可能會離開禪七。這些實例說明的是,一些行動導致意想不到的結果。我知道如何解釋這些事。我說這是那個人的 業,所以不是我的問題。〔眾人笑〕其實,在禪七結束前就有人離開,我會為自己沒有更好好照顧他們而感到慚愧。

我先前說過,「靈機妙運」是 照,「觸事皆真」是默。我們也說這種回應是智慧的大用。我們注意到中國人對實相的了解分成體與用,也就是原則與運用。「用」是活潑的,而「體」(原則)是 不變的。然而,把體看成停滯不動,與用對立,就會陷入二元的思惟。那麼,這個體是什麼呢?體不是以主觀方式來體驗的,因為在默照的狀態下觸事皆真。這些文 字並不是說在現象中還有個在真實底下的本體;也不是說自我是體,而自我的活動是用。在妙用中沒有任何自我的觀念或執著,所有經歷到的事情本身就是體:事情 如實現前。在那種自由運作的狀態中,沒有一個可稱為「體」的參照點。在那時候,體就是用。在那個大用中,所有的現象本身就是體,示現真實的本質。因為一旦 開悟了,所有事情都是在悟境中。這就是體與用的真義,這就是默照同時。

如果能真正了解這個,那麼不管遇到任何事情 —「好」人、「壞」人,逆境、順境 —你會如何來看待它們?也許你會想:「沒有好人、壞人,順境、逆境,好事、壞事,觸事皆真。」除非成佛,否則無法真正用這種方式來體驗事情,但你如何在觀 念上來理解它?從諸佛的角度來看,眾生存在於諸佛的自性中。換句話說,佛把眾生視為佛。從眾生的角度來看,佛陀是存在於佛陀的自性中。這聽來也許很難了 解,其實很簡單。只要知道眾生是佛,佛是眾生。他們共同存在,因為這是真實的觀點,而如果你了解我所說的體與用,尤其是體,那麼你就會明白,眾生並不存在 於佛心之外,而佛陀也不存在於眾生心之外,這就是實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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